在美国休斯顿的一家医院里，我无意间看到了一本小册子——《当你的父母得了癌症：一个给青少年的指南》。我忽然想起一位朋友的少年往事，便拿了起来。

　　翻开封面，扉页上画着24个神色各异的青少年，面对父母患癌，青少年可能至少有24种情绪。这是美国国家癌症研究所(National cancer institute，NCI)出版的宣传册。我没有想到，偌大的NCI可以把患者家属的情绪照顾做到如此细微。

　　NCI是美国癌症研究和资助的主要机构，与其他28个研究所共同隶属于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CI是其中历史最为悠久的一个。它正式成立于1937年，那一年，美国总统罗斯福批准了国家癌症法案(National Cancer Act)。

　　仔细翻看这本宣传册时，我突然感到温暖，甚至有些感动。为了照顾青少年，宣传册语言很简单，没有生僻单词，医学名词都有详细解释。字里行间流露着平和的鼓励与关爱。

　　每一个癌症家庭可能遇到的细小问题，都在12个章节中有详细的解释：得知父母患癌、癌症知识、癌症治疗、父母的感受、怎样应对家庭变故、如何照顾自己、寻找帮助、你和朋友的关系、怎样帮助父母、治疗后怎么办、之后的路、学会自立。

　　正文第一页上写道：首先你需要知道两件事：一，很多人患癌但活了下来;二，你并不孤单。“你并不孤单”，还用黄色标记突出了。

　　往事倏然回到眼前。17岁时，我朋友的父亲患上了癌症，从确诊到离世只有短短几个月。我能感受到，从此他陷入了巨大的孤独。

　　我回想自己，作为他的朋友，那时我的表现足够好吗?

　　一个深夜，他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父亲得了癌症。他语气平静，我反而哭得一塌糊涂，我竭力克制自己的哭腔，我希望他不要听出来。当时的我，不知道究竟应该说什么、不说什么，我唯一能做的是静静地听着，但电话那边总有令我担忧的沉默。

　　我开始感到自己很差劲，就在两天前，我还在约他出来玩，那时他一边笑着，一边答应我，我竟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其实，那时他正在医院，得知父亲患癌已经一周了。

　　“当我笑的时候，我感到很内疚。”“朋友们似乎都不知道在怎样和我说话了。”NCI列出了很多青少年可能产生的情绪，并在这本小册子上写道：“你依然有资格have fun，这不是一件罪恶的事，不意味着你不关心父母，相反，如果父母看到你做着开心的事，他们也会开心。”我才突然有些释怀，原来我是可以约他出来聊聊的。

　　这本指南的每一章都有几个青少年的心情独白，写在了一张“便签”上。15岁的Hamid，父亲确诊癌症后，他开始觉得自己所有的朋友都不再有共同语言，朋友更关心棒球赛是谁赢了，而他毫不在意，他渐渐成了一个局外人。

　　指南告诉这些癌症家庭的孩子，他们的朋友也有苦衷，朋友们可能不知道应该如何向他们提问，而不伤害他们。

　　指南上，甚至把遇到这样的情况的孩子应该怎么表达自己写了出来：“父/母的病让我很难过，但对你来说，向我提问也很难，所以有没有什么你想知道的呢?我们聊一聊。”

　　还有些家长认为孩子还小，不必告诉孩子任何治疗过程，其实这会让敏感的孩子感到被家庭排斥在外。这样的情况在中国绝不少见，然而这本来自美国的指南一边开解孩子，一边列出了他们可以帮家长分哪些家务：买菜、做饭、洗衣服、修剪草坪等等。我开始想，如果更多的中国青少年，能看到这样一本小册子，会有多少助益呢?

　　在这本宣传册中，我看到了最真诚的一句话：没有一个指南能告诉你所有答案、了解你全部的感受。如果治疗没有作用怎么办?指南给出了三个建议：抽出尽可能多的时间陪伴父/母;尽量维持原有的生活;当你感到孤独时一定要寻求帮助。

　　朋友的父亲还是去世了，随后他陷入了一段长久又难以走出的抑郁。就连我自己，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有很多懊悔。我总觉得，无论我当时做什么，都是不够好的。于是后来，无论他做什么，我都愿意全力支持，我总觉得他值得拥有一切最好的人和事。

　　后来，我在美国为盛诺一家做医学翻译，陪同了很多中国癌症病人在美国看病。一个美国医生对我说：其实一视同仁的批评和反对也是尊重和公平的体现。那时我才恍然大悟，我猜，我的朋友也早有察觉，无论他说什么，我从来不会反驳，但这并不是朋友相处最好的样子。

　　十年过去了，上周，我和他对坐在休斯顿的咖啡馆里，朋友吐了一口烟，突然笑着对我宣布：“现在，我终于可以随便和别人聊聊父亲了。”

　　终于，他对父亲的离世已经释怀。我为他高兴，但我总觉得，他所有的眼泪，好像在得知父亲患癌的那一天，全都流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