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想搭的是政策的头班车，却赶上了超生的末班车!”广东“单独两孩”政策迟迟未定，一群已怀孕的单独妈妈陷入了窘境。

　　去年11月，十八届三中全会决定启动实施“单独两孩”政策———一方是独生子女的夫妇可生育两个孩子，根据国家卫计委前期调研，将有1500万至2000万人受此影响。受益者中不少是公务员、事业单位职工等受计生政策严格管控的群体。

　　今年1月17日，浙江饮上“头啖汤”，成为全国首个开放单独两孩的省份。然而，从两年前开始申请全国单独两孩试点的广东省，至今仍未有时间表。怀上二胎的单独妈妈们通过Q Q群集合。3月4日，她们中的部分人，前往省卫计委反映诉求。省卫计委有负责人表示，已怀孕的“可以先留着”。3月7日曙光初现，有消息称，广东争取今年上半年放开单独两孩政策。但这些妈妈们留意到，3月25-27日，广东省即将召开的人大常委会会议建议议程中，暂时没有与放开单独两孩政策相关的议题。

　　看似“东风”的政策成了她们的心病。上周，在南方都市报联合大粤网联合发起的问卷调查中，469名参与调查的已怀孕单独两孩妈妈中，超过九成表示，自己心情焦虑。

　　历经半个月的不眠夜，3月10日，程瑾决定在流产手术预约单上签字。此时，她怀孕刚满7周。这是她孕育的第二个生命。第一次和宝宝见面，在B超下，腹中7毫米的小生命心脏搏动清晰可见。然而，短暂的喜悦之后，是持久的焦虑。

　　程瑾是公办学校教师。这是一份让人挤破头都想得到的工作。但如今怀着二胎却让这个家庭陷入两难。

　　去年11月，十八届三中全会决定启动实施“单独两孩”政策———一方是独生子女的夫妇可生育两个孩子。这曾让程瑾一家对二孩充满憧憬。当新生命真正来临，他们却从希望转为失望。“广东一直没有落地，我的孩子生出来到底算不算合法?”如果不合法，他们不仅要被征收6位数的社会抚养费，而且两个人都得丢掉饭碗。

　　二胎来了

　　再生一个的理由很多，而生育的最佳年龄即将过去

　　今年2月23日，程瑾怎么也没想到，春节期间的一句玩笑话竟然成了事实———她又怀孕了。“最意外的是，那是整个假期的唯一一次。”程瑾说，当放下验孕棒等待结果的时候，紧张和兴奋交织，她用双手捂住了脸。

　　程瑾想留下孩子的原因很多。她34岁才生下女儿。3岁的女儿乖巧懂事，给家庭增添了很多欢乐。但程瑾觉得，一个孩子始终太孤独，“女儿有时跟我说，她好想有个妹妹，可以跟她一起玩布娃娃。”

　　丈夫李敏是独生子，不止一次地对程瑾有个姐姐表示羡慕，他不希望自己孤独的童年在女儿身上重现。国家“单独两孩”政策放开前，小两口也憧憬过，有两个宝宝，最好第二个也是女儿，年龄相差两到三岁以内。

　　关键是，程瑾已经37岁了，生育的最佳年龄即将过去，没有时间再让她等待。

　　生育年龄，对单独家庭来说是一个无法忽略的严峻事实。南都记者对已怀二胎的单独妈妈进行的调查中发现，400多人中，33岁以上的妈妈占到七成。她们的生育意愿更为迫切。

　　正是这个原因，让张丹从放弃公司行政主管，到做一名全职主妇只考虑了一个晚上。广州国企员工张丹今年31岁，考虑到丈夫已经39岁，她不想放弃这次机会。但随之而来的各种小麻烦，也让她多次大哭。

　　除了不得不面对的失去工作后的心理落差，去年连续3个月家里出现的经济危机也令她记忆犹新。张丹丈夫经营小本生意，事业并不稳定。张丹一直在等广东的 “单独两孩”落地政策出台，以省下社会抚养费。为了不被人发现怀孕，张丹选择了费用较高的私立医院生产，这一下用尽了她和老公的存款。恰好丈夫那几个月生意不稳定，小两口差点连每月6000元的房贷都还不上。

　　全校公敌

　　想到计生一票否决，“我们再没睡过一个好觉”

　　程瑾觉得，她孕育新生命的喜悦只有短暂的几分钟。验孕棒上的红线刚刚填满，放下电话，程瑾已经坐在电脑前查找相关政策。当天排在搜索首位的新闻《“单独两孩”深圳上半年“没戏”》，瞬间让她害怕起来。“说没有时间表是什么意思?”

　　深圳说没戏，广州也没动静。程瑾马上想到了可能面临的处罚，当地执行和全国所有基层单位相同的计划生育政策———“一票否决”制：对计划生育工作年度考核不达标的单位实行“一票否决”，该单位当年不得参加先进集体评比，不得提取年度计划生育达标奖励金，单位党政“一把手”、分管领导和计生工作人员当年不能评为先进工作者，不得授予各种荣誉称号，不得提拔重用，年终考核不能评为优秀等次，不发年终奖金。“最主要的是全校的晋升奖没有，那你就成公敌了。”

　　在过去一年，她的学校至少有5个女老师在怀孕不满两个月时自己做了流产。“因为是计划外(怀孕)，所以也只有快刀斩乱麻。有个是刚发现(怀孕)40多天(就去流产了)。”而因为担心被人发现，这些老师都不会请太久的假，一般一到两周，“绝对不会超过两周”。

　　程瑾想起那位毕业前被劝退的博士后。她在怀孕5个月时被学校领导发现，当时再有一个月就要毕业，因为不想放弃孩子，在领导面前写下报告，说由于自己的原因主动离开。“等于是跟学校划清界限。”

　　让程瑾印象深刻的，还有那个被人告密的男老师。男老师的妻子属于全职主妇，在外地偷偷生下孩子。但是有一天男老师回到学校上班，突然就被辞退了。

　　程瑾说，“从那天开始，我们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QQ群取暖

　　单独家庭因共同的遭遇聚集，群迅速壮大到900人

　　如今当程瑾仍在工作和孩子间挣扎时，刚刚放弃小生命的南燕，已经默默舔着伤口，在流产仅两天后重回工作岗位。在与时间赛跑的过程中，政策和她玩起了捉迷藏。十余天后，南燕主动“投降”。

　　这是南燕第三次怀孕。第一次是在2009年，怀孕6个月时胎死腹中。2011年她再次怀孕生下了儿子。今年1月初，南燕意外怀孕。

　　南燕是家里的独生女，丈夫不是独生子，夫妻两人都是广东中山人，正是政策可能直接影响的“单独”群体。尽管十八届三中全会决定放开单独两孩政策，但是目前各地政策的落地情况不同，计算的时间节点也各自相异。

　　在怀孕最初的一个月，南燕没有明显的孕期反应，听闻政策也在加紧出台，一切似乎正在朝着心中的理想目标推进，这多少让她产生了一丝侥幸。

　　为了排解焦虑的心情，南燕在网上找到了一个“组织”———“广东省单独二胎”群。这是广东地区部分单独妈妈组成的Q Q群，因为共同的遭遇聚集在一起。 Q群以每天增加50人的速度迅速“壮大”到900多人，每天都有群友在上面分享自己的故事、互通消息，思考对策。“大部分是体制内的单独妈妈，月份大了或者被发现的，要么辞职、要么引产。没有别的办法。感觉看来看去都看不到希望”。

　　一位体制内的深圳妈妈曾跟群友分享自己的孕期经历。她怀孕6个月胎动已经非常明显，每天能感觉到孩子在里面踢自己的肚子。压力大到晚上睡觉都会惊醒，坐起来大哭。“有一天，她说为了保工作，已经引产了，接着，就退了群。”这件事情对南燕触动非常大。“我实在没有勇气等到已经有胎动的时候，再被迫去引产。我知道，一针打下去，我腹中的孩子就会慢慢变得安静，然后再也不会动了。太残忍了。”

　　入群第10天，南燕悄悄去医院做了流产。她甚至不敢跟领导请假而把时间选在周末。她说手术没有痛苦，心中也没有害怕，只是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愧疚，憋得难受。周末过完她照常上班，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妈妈代表

　　面对临近预产期的孕妇，省卫计委回应“先留着”

　　更多的单独妈妈选择了站出来。2月28日，程瑾戴着口罩，与群里部分妈妈一起，到广东省卫计委门口反映诉求。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意见。这些妈妈当中，有些距预产期只有一个月。

　　3月4日，群里的部分单独妈妈代表到广东省卫计委门口提申请，希望能尽快出时间表。“目前广东‘单独两孩’仍在申请过程当中。”在众妈妈的追问下，省卫计委负责人回应，“现在怀上的就先不要做(引产)了，这是人性关怀。可以先留着”。

　　数天后群里再次召集活动，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同是戴着口罩的何晶撑一把伞，与100多名单独妈妈到人民公园请愿。回忆当时，大家在雨中走着。“太艰难了”，说到这一幕，她哭出了声。

　　何晶在一家国企任职中层，负责人事，十分清楚计生政策规定。“越早辞职越好，如果被发现超生，仍然会追溯原单位领导的责任。”临走时，单位领导挽留她，如果继续干下去，她会有很好的晋升机会。“想去外面看看，做一做其他工作”，她编了个借口。去年11月份怀孕的她以为，开放“单独二胎”政策刚刚出炉，自己就饮上了“头啖汤”。等到肚里的孩子长到5个月，仍未见到时间表，原本淡定的她有些慌张了。

　　何晶当天回到家，对广东省“单独二胎”Q Q群里的消息保持着密切关注。群友们会将最新的政策动向和解读发上来，他们一起讨论。有群友发出过激言语时，她会出言相劝，让他们冷静下来。

　　她仍然企盼广东省计生新条例的出台。家庭经济压力开始增大，何晶支付不起20多万元的社会抚养费。她和先生决定，如果等不到新条例实施，把孩子的户口上在先生老家湛江农村，以后再考虑迁移出来。但她又觉得，这对还未出生的孩子不公平———他的父母都是广州户口，他在广州出生、长大，凭什么要以一个外地人的身份在这里生活?

　　计生游击

　　“以前是乖学生、好老师，现在就像一个小偷”

　　这段时间，程瑾和丈夫就像两只惊弓之鸟。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搜索关于“广东单独两孩”的新闻。“如果接连几天都没有看到相关新闻，就会感到很焦虑。有时候半夜醒来和老公对望一眼，大家都不想说话，就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程瑾和丈夫都在工作上升期，不出意外5年之内就有很好的晋升机会。如果放弃现在的工作，一切都需要重新奋斗。

　　不知道是年龄大了还是其他原因，这一胎程瑾的妊娠反应比怀大宝时更强烈。情绪加上激素影响，程瑾每天只能睡着3到4个小时，“走在路上经常会头晕”。

　　预产期是4月的张丹，一边是幸福，一边是担忧。她目前最重要的任务是“躲”。辞职报告还没批下来的一个月里，她每天躲在公司洗手间里强忍异味吃东西，所以直到辞职那天领导都不知道她怀孕了。回到家以后，她基本上每周只出一次门，出门时以宽松大衣遮挡。她坚信广东一定会放开“单独两孩”，“可以给一个时间表吗?能不能别让我这么忐忑!”

　　不得不面对工作的程瑾用了另一种方式去躲。但即便是刻意穿上了高跟鞋掩人耳目，程瑾仍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以前是乖学生、好老师，现在就像一个小偷一样，不能光明正大”。

　　但对已经怀孕4个月的广州国企员工邹彧来说，“躲”似乎已经不是能解决问题的办法了。1周前，单位召开会议，专门提到“单独两孩”政策的问题：在广东省政策未正式实施前，怀孕和生产的“单独二胎”，都列入违反计划生育规定，被一票否决。

　　邹彧知道这件事被单位得知的后果，已经作出决定———选择孩子。35岁的她已是一名高龄孕妇。同时，她也考虑到，领导和同事所面临的压力，“不能拖累了他们”。

　　事实上，邹彧并不甘心，国家已出政策，肚里的孩子却不能有一个合法的身份。“明明我们搭的是政策的头班车，却赶上了超生的末班车!”她又担心，万一自己刚辞职，政策立马出来的时候，已经丢失了钟爱的事业。

　　据悉，在放开“单独两孩”政策的省份中，除广东、新疆和西藏外，其他省份已有时间表。今年3月1日起实施“单独两孩”政策的上海已经明确，凡是在政策实施后出生的“单独两孩”均不属于违规。“我们的孩子同在一片土地上，为什么出生在山东就合法，出生在广东就不合法?”邹彧叹了一口气，“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人为我们的孩子负责!”

　　“这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如果这一胎留不住，我们也不会再要了”

　　等待曙光

　　广东“单独两孩”迟迟不能实施，到底卡在哪?

　　面对公众疑问，3月7日，广东省卫计委主任陈元胜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回应，广东的“单独两孩”政策需要经过国家卫计委的备案批准，广东争取上半年能实施“单独两孩”。

　　陈元胜解释，“因为国家把广州和深圳作为特大型城市(来审核)，对这两个地方上报的材料要进行补充，把关很严。”

　　而据南都记者了解，去年12月，广东省原人口与计生委主任张枫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此前曾做过调研，广东实施“单独两孩”政策后，在一段时间内，全省每年出生可能会增加20万-30万人。但增量不会持续很长，经过3-5年会逐步走低，回到正常。“全面实施单独二胎政策后，总和生育率可能会上升到 1.9，但总的来看不会超过2.1”。广东省卫计委主任陈元胜更表示，“放开单独两孩”后，预计到2030年广东年均享受这一政策的婴儿仅约4.8万人。

　　这也是让程瑾觉得不公平的地方，“在南方来说，尤其对于广东，单独的群体特别微小。虽然Q群已经有900多人，但在整个人群中，它所占的比例其实是一把沙子的分量”。程瑾认为，即使真正松绑，造福的人群并不多，给整个社会增加的压力也不是太大。“而且从长远来看还不是为了给国家增加劳动力吗?不知道他们在犹豫什么?”

　　不管怎样，“争取上半年”的官方答复带来些许曙光。上周五，程瑾也推掉了流产手术，她还想再博一下。“如果宝宝能够留下来，我要给他取名‘天赐’———这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如果这一胎留不住，我们也不会再要了，因为这是一种伤害，是心灵的伤害。”

　　“单独两孩”广东还在等

　　2013年

　　11月15日　十八届三中全会通过《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其中提及启动实施“单独两孩”生育政策。

　　12月24日　广东省卫计委一名工作人员向媒体表示，广东已申请首批启动”单独两孩“，尚在等待结果。

　　12月28日　十二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六次会议表决通过了关于调整完善生育政策的决议，同意启动实施“单独两孩”政策。

　　2014年

　　1月17日　浙江宣布正式施行“单独两孩”政策，成为全国首个正式实施“单独两孩”政策的省份。

　　1月17日　广东省人代会上，省计生委主任陈元胜透露，“单独两孩”方案已经省委、省政府批准，并报国家卫计委审批，目前正由国家卫计委审批中。国家卫计委新闻发言人毛群安回应，国家卫计委接到广东省人民政府的实施方案后，依照程序履行审查备案，至于何时审查好，尚不能确定。

　　3月4日　30多名已怀孕单独妈妈前往广东省卫计委咨询单独两孩政策何时出台。该部门政策法规处一名负责人表示，“现在怀上的就先不要做了，这是人性关怀，可以先留着”。但关于“过渡期”怀孕的问题，要等国家后续相关政策和规定出台。

　　3月7日　媒体报道，全国政协委员、国家卫计委副主任陈啸宏也表示，目前国家已给出政策，具体实施细则由广东制定。

　　3月7日　广东省卫计委主任陈元胜接受南都记者采访表示，广东的“单独两孩”政策需要经过国家卫计委批准，争取上半年能实施。

　　(文中所涉“单独两孩”家庭人物均为化名)